在这场没有前例可遵循的民间救助样本中,道禄游走在“道义上获得支持但无政策支撑”的尴尬夹缝中。
▲这栋三层的灰白色小楼,是道禄原本留给女儿的房子,位于南通的如皋老家,现用作养育救助的孩子们,被称为护生小居。新京报记者杜雯雯 摄
日常照顾孩子的是几个女义工,道禄每周不定时从南通返回如皋老家看望这些孩子。有时,刚踏进房门,活泼点的孩子便会扑到他怀里要他抱,也会缠着要“爸爸”喂香蕉。
他是这里最受孩子欢迎的人。但他有一套自己的教育理念: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气,也不鼓励义工投入太多私人情感在某个特定的小孩身上。
出于安全考虑,小孩不能随意外出游玩,离开护生小居必须跟道禄汇报,更不允许有人以小孩的名义做广告或是标榜自己的利益交换。除了厕所和卧室,护生小居的公共区域和大门内外都安装了摄像头,24小时记录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不少人打听到道禄身边这些健康的孩子,通过各种渠道来试探打量,希望能抱养。有想送钱表明心意的,有找熟人打招呼的,还有大哭诉苦的,都被道禄挡了出去,“绝对不行,民间收养是违法的。”
光是4月18日上午,就有两个家庭跑到道禄居住的地方:一对南通本地的母女。32岁的女儿先后做过四次试管婴儿,但都由于基因染色体问题无法保住胎儿。另一对是从内蒙古特地飞来的退休老夫妇,想为没有孩子的女儿抱回一个外姓孩子。
▲4月18日上午,一对南通母女和一对内蒙古飞来的老夫妇前来拜访道禄,希望能抱养孩子但被道禄劝回。新京报记者杜雯雯 摄
在来道禄这里之前,他们也尝试过其他途径,例如去福利院咨询收养。对方告诉他们,光是登记等待的家庭就已经有好几百号了,除非有严重身体缺陷的孩子不大用排队。
道禄也无能为力,他边劝访客边感叹,“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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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助的女人
入佛门之前,道禄便一直对怀孕堕胎这件事抱有反对意见,总觉得“女人要么别怀孕,怀孕了别堕胎。”
过去,道禄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开过自己的工厂做外贸工艺品,有房有车,生活无忧。前妻怀孕时,他担心近亲婚姻生下的孩子有缺陷,便发愿如生下女儿健康无虞便50岁到寺庙出家。
离婚后,他干脆把出家的计划提前。“对感情看淡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2010年,他在厦门普光寺剃度,后来把身份证名字从“吴兵”改成法号“道禄”。
救助始于2012年,他在普贤寺看到很多香客前来超度的往生牌位都是写给自己堕胎的腹中婴孩,便想做点什么。最初,他只是从佛家不杀生的角度,帮助少数不想堕胎的女人生产,并临时代养孩子一段时间。
“第一年救助了8个、10个。”他不缺钱,出家前攒下几十万元的积蓄,一个孕妇的生产费用也就几千元。
但后来,他做的事传到网上,找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停不下来了,道禄常年带着两部手机,切换着三个微信号,有超过12000个好友,其中20%是找他咨询过怀孕生子的女人。几乎每隔两三分钟,便会涌入新的来电。相似的开场白重复过无数次,“对的,我是道禄法师,你讲......”
女人们认识道禄的方式千差万别。有人是在朋友圈里看到10万 的网络爆文,有人是从抖音刷到了介绍道禄救助孕妇的小视频,还有人由学佛的师傅介绍过来。
▲护生小居内,好心人捐赠的新生儿衣物分门别类放在收纳箱中。新京报记者杜雯雯 摄
孕妇们刚抵达南通,第一条约束便开始生效:怀孕的女子会被送去医院体检。一是确保胎儿健康,二是避免传染病的交叉感染。
有些女人会隐瞒自己的病情。梅毒、乙肝查出过几例,需要送到传染病医院的妇产科采取阻断疗法。还有人是稀有的Rh阴性血,生产时医生也得提前预备。
入住后,她们还要遵守“共处原则”,最重要的是不能惹是生非。关于隐私的要求就更多了:不能私留联系方式,在网上购物不能直接送到居住地,可通过寺庙转递,不能给外界发定位,不能泄露孕妇和孩子的照片。
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或起因于之前遇到的麻烦。曾经,有孕妇在网上买了包裹送到房门口,快递小哥透过门缝看到好几个怀孕的女人,屋里还传出新生儿的啼哭,转身下楼便报了警,怀疑有倒卖婴儿的利益团伙。尽管后来澄清了事实,但也暴露了救助地点,只能再换新的地方。
有时他也会剔除掉一些不合适的救助对象。
两年前,苏州西园寺的义工介绍来一位不到40岁的孕妇。她和前夫离婚不离家,还怀上了同乡的孩子,送到道禄这儿时已有六个月身孕。
同乡月薪十多万,女人要他每年付百八十万的抚养费。她跟前夫在电话里商量怎么跟同乡开口要钱,被道禄偶然发现,一气之下撵走了。
“这种情况不救助,不助长社会歪风邪气”,道禄说,女人来的时候他就看着“眼神不对”。
还有个叫小陈的女人,骗道禄说父母双亡,独自在上海打工。信用卡欠了四万块,还跟义工打听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能不能卖掉。
她犯了被救助者的大忌:试图用孩子换钱。道禄甩给她1000块路费,也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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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救助,就没人怀孕,没人堕胎?”
平常时,道禄居住在南通外环北路附近的“万善寺”,邻近一片公园绿地。单从外观看,这里实际是几间彩钢瓦搭建的简易平房。红顶黄墙,院里杂乱堆放着零散物件,零散矗立着几尊佛像。靠墙的那张黄色长桌右侧,是道禄的固定座位,周围四张木椅子接待过数不清的前来求助的女人。
▲道禄现居住的万善寺。实际是位于南通崇川区和港闸区交接的一片公园绿地里,简易搭建而成的彩钢瓦房,图中的客堂为主厅,主要用来接待访客。新京报记者杜雯雯 摄
冲着门口的方位,抬头便能看见悬挂在门梁上的一幅题字,白纸黑墨,还裱上了一圈木框,规规矩矩写着四个字:一方净土。
他坐在这里,算了一笔账:平均一年下来单个孕妇的开销在1.2万元左右,代养的孩子开支在2.5万至3万元间,总体费用大约200万元。
早年间的积蓄已经消耗殆尽,他开始发挥商人的特长。他开发身边的资源,把茶叶、月饼、芋头和山楂通通包装成商品在朋友圈和微店售卖,一年能带来近百万的销售额,这几乎填补了救助孕妇和养育孩子开支的一半。剩下的部分,靠信众和好心人的捐赠,便能维持运转。
他还请了一位财务专业的义工记录这些捐款的进出账,每月公开流水。钱的用途也被严格限制,捐赠买米的不能用来买油,指定救助的就不能拿去放生。账户里常年存着20万备用金,不到万不得已这笔钱是不能动的,就算使用也要几位群主监理共同点头才行——听起来,这几乎就是现代公司财务管理的翻版。
生意场教给他的灵光和人脉技巧,依然被他灵活运用到现在。
比如,资源是可以盘活利用的。道禄想帮当地的动物保护协会找一个能收养800条流浪狗的基地,要视野开阔远离居民区。在道禄的牵线下,一个信众慷慨腾出靠近海边的几十亩空地,并答应不收分文免费使用。
▲4月14日早上,丹阳护生小居的义工带着几个孩子来和道禄碰面,之后又开车返回。新京报记者杜雯雯 摄
4月中下旬的一个下午,他又一次跑去当地民政局询问,一个领导在办公室接待了他。
道禄在他面前倒了一通苦水,对方也跟他交底,说道禄在做的事是个新生事物,还不普及。按照现行规定,救助妇女儿童要遵循属地原则,将其送回户籍所在地的民政或妇联来解决,否则一旦出了问题责任由谁来担?
从这一点来说,道禄无疑是幸运的:过去七年的几百例救助中,由医生认定的胎儿自身情况不好停胎流产的有几例,但没有一个孕妇在道禄的照顾下出事引来医疗意外和麻烦。
领导给他递上茶水,热情又耐心,但说到最后他只能建议和尚,“去妇联问问。”
道禄起身往妇联的方向走,不过这回连大门都没进去。
市政府的保安拦下了他,问他具体找谁,道禄答不上来,被支到附近的信访办。保安说,“那里有妇联的人,有问题去那边反映。”
道禄又调转车头,开进信访办的大门。在三楼的一间小屋,道禄把刚才给领导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给两位值班的中年女士。
两位女士的工作日常是调解婚姻家庭纠纷,管不了道禄这档子事。眼看着又没结果,其中一位抬手往隔壁指了指,说旁边有位人大的主任,说不定能协调这事。
道禄又跑到隔壁房间,第三次复述了自己的来由。主任听完挠挠头,起身说,“唉,这个事情很复杂,需要联动好几个部门,估计只有信访局出面才行。”
他带着道禄下楼,领着去了一楼的信访登记室。
填表、登记,再次讲明来由。年轻的小伙子在电脑前详细敲下道禄陈述的需求,最后抬头告诉他,关于户口的反映情况会反馈到公安部门,15个工作日内确定是否受理,如果受理,60个工作日内给予答复意见。
走出信访办的门口,道禄摸摸头,又摊摊手,像是战败而归的士兵。
也不都是坏消息。至少在南通之外,道禄有一些支持者。
江苏省丹阳市的慈善总会在当地成立了一个护生小居的慈善义工队,帮忙抚养着道禄的7个孩子。孩子的抚养需要经费,一些企业想要资助,但需要开具正规发票,便从丹阳慈善总会的渠道来捐赠,专款专用。
丹阳市慈善总会副秘书长吴加瑞说,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救助的立场在做这件事,“主要考虑到孩子是无辜的。”
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道禄思考了很久,倒真琢磨出一个他心里最理想化的状态:由政府出面搭建一个平台,可以和孤儿院对接,保障这些未婚女子的隐私,帮助她们生下健康但无力抚养的孩子,规定生母每年可来探视。同时,对接有抚养孩子需求的家庭,优先照顾失独和烈士家庭。
救助孕妇、沟通协调、照顾孩子、经营生意,道禄现在的生活已被杂事盘踞,远离了佛家所谓的六根清净。他埋怨自己一天到晚被杂事困在小屋子里出不去。但一壶茶续上,话锋又转,“一停(孩子)命没了,我现在是上山容易下山难,骑虎难下啦。”
一位被道禄救助过的孕妇形容他,“是在和尚框架下做世俗人做的事。”
▲4月14日晚间,道禄在泉州一家愿意帮忙照顾孩子的家庭中交代注意事项。新京报记者杜雯雯 摄
在道禄看来,自己应该融入社会而不是脱离社会。他觉得,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这样的观点也契合了大部分主流家庭的愿景。
但有时,他对自己给出的意见正确与否并不自知。有老太太打电话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儿不愿意生育孩子,道禄鼓励老太太去跟女儿死磕,“外面抱的哪有自己生的好,你去跟她哭跟她闹,逼一下,无论如何让她生一个。”
和尚时常处于一种高亢的情绪中。他开着车跟副驾驶坐的人聊天。说着说着,双手便离开了方向盘比划起来,尽管车速不快,但车身渐渐失控,骑在两条行车道的白色虚线上。
大约过了十几秒,车快要驶到红绿灯处,道禄的双手又重新抓起方向盘,一把拉回走歪的车头,回复原位。
有时,他会突然扬起声调,大骂满街的无痛人流广告,说那是纵容社会道德滑坡。冷静下来又垂眼低叹,“ 这些女孩之前可能是错了,但法律都有让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更别说一条人命,是吧。”
(文中杨琪、小鹿、佳佳、杨芳为化名。)
值班编辑 吾彦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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